柴思原:东野圭吾的《恶意》:浅谈与作者的叙述设计和读者的阅读体验相关的课题

作者:柴思原,社科研究者,散文作家,早稻田大学经济学学士、政治学硕士、政治学博士生。

阅读东野圭吾的《恶意》这部作品让我们自然而然地从作者的角度思考,作品中用哪个、哪些人的视角还有就是作品里的主角使用第一还是第三人称会有什么样的叙述上差异和困难、阅读体验,这对于推理和悬疑题材的作品的重要性自然很高。如何巧妙运用一个人的视角或多个视角。这篇作品是一个例子,有点类似史蒂芬·金的乡村别墅为背景的、对于悬疑题材以都市案件为主的日本较为新鲜的《湖畔》也是,但前者设计的是一个一个人的视角和自述,而且是单独的、独立的,是第一人称的”我”的集合,而后者是一群一群人、不同群人的叙述,每群人往往是同时在场的,人和人不是分离的,不是独立的自述,是第三人称的”他”的。除此之外,《分身》是两人的第三人称叙事穿插,《我杀了他》是几个和作家被下毒的嫌疑人的第三人称叙事穿插,甚至非人或物品的视角,如何通过视角的转换和错位来把线索像拼图一样拼接完整、推进对案件的证据等在时间线和不同空间位置上的探索、对伏笔的挖坑埋坑、构建有逻辑、可信的反转,如何在保证叙述流畅自然的情况下铺下让作者有所察觉或根本不觉得是线索的线索(推理作品的一个惯常是,对于有些不和谐和不合常理之处,我们不到最后很难知道它是线索的一部分还是只是一个不重要的冗余、混淆视听的信息,是无意的还是刻意的、是计划性的还是一时兴起的还是包装成其中一个的另一个?)、如何不让线索显得陈词滥调、毫无新意但也不太刻意、如何不虎头蛇尾、不让结尾显得又臭又长、无聊多余(许多作品为了某种”完整”或者”主题升华”会在探案故事结束后切强行进行一些后续故事的延伸,即使是没必要、画蛇添足的,有的时候留白反而让作品整体更干练),取决于作者的巧妙安排,也是对读者神经的戏耍和锻炼的程度有所影响。

视角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举一个例子来说,如果视角始终是第一人称,那么叙述就会被限制于“我”的有限视角,我的动作,基本需要遵从我的时间顺序和地理位置的变化,而且是单线条叙述。然而如果一直是第三人称,那么叙事可以跳跃在不同角色之间,可以跨越时间和地理位置的限制,在时间和空间上迅速跳跃,可以多线条叙述,可以有来自于不同人物第一视角的心理描写和对他人的旁观者观察,产生来自不同角度的大量信息,各自独立的视角最后可以合并起来拼凑出事实,比如《新参者》中一条街上各个店铺的场景和相关人物的分别描述,我们会惊叹一个普通人身上可以寻找出如此多细腻的、和案件之间丝丝相连的人际关系,如果叙述是第一人称,读者可能比较容易代入”我”的和其他人”平视”的视角,然而如果是许多人的第三人称,那么读者可能会开启”俯视”的上帝视角。这两者之间,读者有怎样的阅读体验的差异可能也因人而异,而作者在选择的时候可能也会考虑到案件类型和主题等适合怎样的叙事。还有就是,如果说探案和和悬疑故事,尤其是和社会问题相关的,想要展示人性的复杂、价值观的碰撞、法律系统现存的问题等,它们可能不试图去轻易定义善恶、优劣和好坏,而是靠着某个或某些视角的组合,引导读者去关注故事、进入故事、走进人物、反思故事和进行自己的善恶判断,而不是教导读者一种绝对的道德观,比如在第三人称叙事的时候,作者应该避免一些多余的、太明确的价值判断。

同时,如果要把不同叙事视角、叙事层次(比如《盛夏的方程式》那种警察方和现场方的双线并行,类似的还有《沉默的螺旋》中女主角和警察方等叙述视角的穿插,再就是《麒麟之翼》中受害者、嫌疑人和警察三方的视角,也包括时间上的倒叙,这种倒叙算一种惯用手法,也就是真相有眉目之后,转换一个视角来展示凶手作案细节)的作品改编成影视,如何进行时间顺序的安排和重要剧情的选取来进行原作的还原、提炼甚至升华是一个课题。如何在保留基本剧情的基础上呈现出一些感人的细节,忽略哪些信息,保留哪些信息是需要考量的。还有就是,小说可以通过文字进行心理描写,而这种心理描写再电影里却难以呈现,需要演员的表情等一定程度去复原,如果改编的电影无法对小说里心理描写进行足够的展现,那就沦为了纯粹的剧情的堆叠。关于视角的另一个例子是《解忧杂货铺》,它是寄信者和收信者这两个视角(包括本来的老爷爷和后来闯进屋子里的三个小偷)的穿插,两个视角能够呈现的分别是写信人写信时的状态和写出来的信,还有收信人写信时的状态和写出来的信,当视角是前者时,收信人写信时的状态就需要被省略掉,只呈现写出来的信,反之亦然。当它被改编成电影时,这种视角的转换、对信本身的表述如何处理和衔接就成了一个课题,如果通过书信强化本就复杂的(跨越时空)的人物关系是一个挑战。

除了视角之外,还有一种叙事区别是,是比较普遍的一开始不揭露真相,而让读者随着警察等去收集线索、探索真相,还是一开始就通过第三人称视角去揭露真相,开启一种上帝视角,然而带着读者去看警察如何探案、嫌疑人等如何试图隐藏真相,也就是先抛出真凶是谁,再通过探案过程补充读者不知道的作案细节等(《圣女的救赎》就是一个例子),前者是一种”倒叙”,后者是一种”直叙”,可能对于读者来说乐趣不同,对于作者来说叙述时需要注意的地方也不同,如何保证不通时态在不同章或者同一章里自然衔接,如何巧妙穿插回忆和闪回等是一个课题。与视角相关的另一个课题,是如何安排人物的出场顺序和介绍(如何让读者足够轻松自然地记住各种人名)、让读者相信人物、与人物建立关系和信任或不信任等的过程,不同的视角会让读者与人物产生不一样的感情,比如第一人称或许更让读者有代入感和共情,第三人称可能会让读者更有旁观者和客观视角,但如何处理案件中涉及的可能大量的人物(犯罪者方、受害者方、警察方、旁观者方深知协助案件的侦探放等),在他们出场或者同时出场的时候(尤其是初次登场的时候),如何不冗长、信息过载但也不单薄、可以让人有足够印象地通过对话、外在描述和心理描写(第一人称或许比第三人称心理描述自然更多)等去反映他们的个性和他们之间的关系线索是作者在设计人物和故事时需要思考的。

有的时候不在于篇幅,不在于长篇大论,可能一两个细节的巧妙描写,比如动作,比如话语,就可以让一个人的性格立住、令人信服,从这里可以抓住读者的兴趣,开始对与人物的历史和交际关系展开叙述,这样的例子包括东野塑造的一些经典女性形象比如《拉普拉斯的魔女》系列经过大脑改造的理性的圆华、《危险的维纳斯》里面那个看起来性格直爽豪放的卧底警察、《白夜行》里残忍的雪穗还有《假面饭店》、《假面之夜》、《假面前夜》和《假面游戏》的假面系列里前台卧底警察的待客专业的尚美)。还有就是,东野圭吾的大量作品横跨各种职业,如何通过简洁的描述体现出人物的职业特性但也不拘泥于刻板印象,足够具有真实的生活气息也是一个课题,是需要生活经验支撑的,同样地,如何刻画艺术天才,是那种真实存在的艺术天才而不是社会的随意想象也是一个课题。有些可能职业常见一些,但有些就陌生一些,比如物理学家和脑科学家等,还有类似于《流星之绊》中的诈骗团伙的形象等,有些是普通一些的人,有些是某些艺术方面比如绘画和音乐具有天赋的天才和神童等。还有就是,他的作品里有那么多的不同职称和管辖区的警察,如何创造出不一样的人物性格和特点也是一个课题。不同的视角以及其所带来的描写,尤其是心理描写,可以展现人的性格和人际关系、职业背景的影响等,当然也包括作案、探案和解密等等时的动机、处事方式等。

我觉得读者沉浸于作者的设计的时候的感觉应该是,既好奇结局中凶手、作案过程和动机等的完整揭露,想要”恍然大悟”的畅爽感,想要赶快读下去,但又怕读完了这个故事就结束了,会感到寂寞、怅然若失,然后反而不敢快读,而是刻意放慢速度,甚至先把书放到一边一会儿、做点别的事情缓一缓再读,刻意在阅读中放几个间隔,让自己推迟真相大白的到来,得以更享受(就像从密不透风的房子里透透气),让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还是身临其境作为主角或其中一个角色?)在这个作品的世界里多”活”一会儿,换句话说,就是真相在还未揭晓的时候才是有期待、有趣的(对于我来说,可能比较满意的时候是一本书读到了还剩三分之一,既没有马上就要读完的寂寞,也没有不知道下一本应该读什么的焦虑)。这样一想,比起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无法暂停,自己在家或者咖啡店读书更有控制感,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可以开始和叫停,可以几本书并行去看,尤其是用电子书和读书软件,可以不依赖纸质书,不一定要去书店购买,我们可以随时随地阅读,有灵活度,而且比起观影,书籍可能给我们更多想象空间。但同时,读一本书间隔太久可能会忘记剧情,并行看几本书可能会记串,而在电影院这样一个限定的时间和地点或许会让我们更集中精力,对故事的理解更连贯。但是,读书需要识字和读字的努力,比起电影被动的的听觉和视觉刺激需要更主动,电影是我们坐在那里沉浸进去、被包围即可,可能这样来说读书的门槛可能更高,虽然说如果一本书叙述的画面感强,读者可能会感觉脑中在播放电影,可能正是因为读者和观影者(即使是同一个人)在读书和观影时被动也好、主动也好的活动是不同类型的,电影对于小说的改编才是有挑战性的。

而且,虽然和书籍相比,电影所承载的影像和音频信息量往往更少、细节更少、更抽象,但因为它的不需要识字和可以坐着被动欣赏的轻松性,她的受众比书籍往往更广阔、更多,即使对于低年龄层和低教育水平的人群来说门槛也没有那么高,所以比书籍更容易成为严苛审核的对象。再说另一个话题。一些人或许会说读一本小说如果有强烈的画面感或者临场感(比如警察追捕凶手、凶手躲藏时的紧迫感等),通过黑纸白字就可以像在脑中放映电影一样的话,那么作者的文字是足够生动的,不管这个”生动”如何定义。但其实所谓的这个画面感也是硬币的两面,因为如果任何年龄段的人、任何教育程度的人很轻松可以阅读、获得画面感,可能也意味着这个小说比较商业化、低幼、过于简单,可能故事的设计师好的,但文字本身不一定,因为许多纯文学的作品可能比起故事,比如景色、人物的外观和人物的对话等,更注重内心世界的描绘甚至哲学思考的阐述等,这些可能都更晦涩和抽象,不太容易让人有直接的临场感,这可能也是为什么类似于诺贝尔奖的文学奖项比较少颁发给可能注重于情节多过于文字本身的侦探和悬疑作品,或是一些以大量的科幻元素为主的小说,因为在一些人眼中探案也好、科幻也好可能是纯文学的附加品,总是阅读探险和科幻甚至轻小说等会让阅读纯文学的能力有所弱化。如果一开始觉得艰深晦涩、不感兴趣是否应该下结论说自己不适合、放弃一本书?还是说要强迫自己再读一会儿说不定”好戏才开场”?这个”一会儿”应该是多久?我们应该多逼迫自己?觉得一本书难度多大程度是因为懒惰、多大程度因为确实不适合自己,这个分界线究竟在何处?可能人生和阅读经验越丰富越对于”艰深晦涩”包容度更高、所谓品味更好?是否能够把文字本身的表达的力量和情节的设计巧妙融合在一起,融会贯通,这是很难的事情,而且可能评价标准也取决于读者的年龄、教育水平和地域出身等,有的时候比起刻意的设计,上帝可能”送”我们一段文字灵感,这时作者就像上帝的笔,或者说上帝的玩偶或傀儡,是在翻译他的语言,就像演员清空脑袋、全然相信导演、仿佛被催眠时发挥出的演技,可能算是被激发了某种了本身的特质。

如果我们在阅读时过于注重每个字和词的细节,可能会陷入一种偏执和疯狂,一种超越普通读者的、评论家乃至研究者式的刁钻,可能无法以更轻松平和的心态感受一个作品的整体韵味,就像如果我们试图读这个世界所有的书、那估计会日以继夜,制定量化目标,每天固定时间表,排除掉其他不必要的活动,只是阅读,不去任何新的地方,甚至不去任何家以外的地方,毕竟家里不容易被外部的人和物的因素无端干扰,确定性强,甚至每天超额完成阅读数量,试图一天比一天读得多。在这样刻板甚至癫狂的精神状态下其实很难享受阅读,会把自己机械化、机器化,变成书籍的傀儡,不起主动地去选一些力所能及的时间和精力范围内可以读的书籍,变成了被书籍绑架甚至吞噬,阅读这件事从一个可以逃离世俗和争端的安全地带或者庇护所,变成了痛苦的源泉,阅读的享受和痛苦之间可能只是隔着一张纸而已。同时,如果我们对待阅读过于随便,尤其是自控力不够好的人,对自己太不苛刻、太纵容,不保证基本的连贯的时间和安稳的地点的话,也很难进入好的阅读状态,可能会耽误了好的作品)。

当然,作为读者来说,优秀的作品读得越多,这种读完优秀作品后”怅然若失”的感觉也会减弱,会有所免疫,会更容易马上去寻找和阅读其他的作品,有了足够的不同作者、时期、地域和同一题材的不同写法和主题的作品的阅读量的提高,在审美体系和坐标的建立过程中,对于”优秀”作品的个人审美上定义也可能会更明确、标准更高、评价更苛刻(我们对于一个作品的评价可能更会免疫于阅读时的生活情景、生理和精神状态等,虽然对同一个作品的评价可能随着阅读量和生活轨迹的变化而改变,不是一成不变的,单当我们的阅读量足够大、审美坐标建立起来了之后,我们对于作品的评价,尤其是同一个题材的作品的评价会更稳定,不会被过多元素的干扰)。当然,究竟是慢慢读、慢慢品、注意到细节是”享受”(逐字逐句地读有可能会让阅读变得乏味和有压力,毕竟是作为一般读者而不是研究者,但一目十行又会让我们失去对于作者文笔的感受和故事的细节的理解,如何掌握平衡是个个人的课题,但也取决于题材,比如读诗歌,就不可能一目十行)还是一气呵成、不畏手畏脚地读、不把一个作品分散到好多天甚至好几周、让自己可以有连贯的阅读体验才是”享受”,有些人为了减轻对长篇的倦怠感而同时读几本稍有不同题材和类型的书,都因人而异,每个人的偏好和建议会有所不同,但我说的是,一个优秀的作品,尤其是悬疑作品应该会让读者自然而然有这样一种读和不读、快读还是慢读的两难。读者有某种受虐癖,越是真相有层层迷雾就越是想探究,可能阅读的时间自己就仿佛化身了警官和侦探或者一个天才的旁观者一样,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越是感到毛骨悚然的悬疑题材就越是想要读,越是被各种分不清重要与否的信息和线索包围,就像在虚实之间穿梭、舞蹈,就算会做噩梦也还是停不住,类似于追一部连续剧一样,等不及想要看下一章。当然,虽然如何读书、按照什么样的节奏和间隔去读书因人而异,但是整体来说,短篇的话一口气读完是自然的,长篇巨著显然需要偶尔停顿一下来让自己缓一缓,换句话说是否连贯地阅读,这个问题是属于长篇的。

如何吊胃口,如何制造悬念,如何挖坑填坑,如何对读者进行适当的精神按摩,是一个课题,但很难有标准答案,毕竟每个读者阅读习惯和喜好不同,有人喜欢隔靴搔痒的调剂,有人喜欢酣畅淋漓,作者如何不讨好所有人但也不无视所有人是个问题,当然不同类型的存在对于多元化是有一定意义的,有些是工厂流水线式生产的相对短篇、易懂的、工作忙碌的人在茶余饭后也可以轻松阅读的、重复性和商业价值高的作品,有些是纯文学的、文学性强的、不一定反映和贴切社会现象和问题、更加私人化、更长篇的作品,读者如何选择和搭配阅读是个人的课题。而对于作者来说,究竟是把自己可能并不完整的想法尽快付诸实践成一个作品,怕灵感流失,还是有意识地把想法沉淀、酝酿和进行规划?这是作者的一个课题。不论如何,可能对于很多写悬疑侦探类小说的作者来说,一个容易描述的意向,一个人物形象,或者一个社会现象(比如《透明的螺旋》里的家暴问题,《红手指》里的家庭教育问题,《彷徨之刃》里的青少年犯罪问题,《麒麟之翼》里的校园霸凌问题,《湖畔》里的升学问题,《黎明之街》里的出轨问题,《信》中的犯罪者亲属问题,《虚无的十字架》中的死刑问题,《单恋》中的性别认同问题,《时生》中的官商勾结、《白金数据》中的基因数据采集问题,还有《沉睡的人鱼之家》里植物人问题等可能成为主要组成部分。它们一定程度上展现了东野圭吾在社会议题和科技发展相关的想象和思考的超前性,科学方面的问题暂且不谈,像《单恋》中性别认同的问题即使作品发表过了这些年在日本的社会讨论和政策立法等依然充满停滞,而其他的一些关于家庭和婚姻主题的可能不管时代如何更迭、不管是在那个地理位置和国家社会都会以类似的方式浮现吧。还有就是,一些作品可能多多少少谈论了一些法律上的争议问题、法理和情理的矛盾、道德观念的差异等,甚至一些日本和其他国家法律上的差异,虽然讨论不太严谨也不全面,但可能作为非研究性的虚构作品是可以接受的程度,主要是引人思考即可?)。

一些作品内容还包括一种科技或神话、寓言的幻想,比如《分身》里的克隆、《变身》中的脑移植、《奇迹花》里黄色牵牛花的概念、《秘密》里灵魂转换或附身的概念、《祈愿守护人》中的许愿树、《拉普拉斯的魔女》(和《魔力的胎动》)里的“超能力”大脑、《时生》和《解忧杂货铺》里的时间旅行、《白金数据》里的双/多重人格、《危险的维纳斯》里的学者综合征,又或者是一个更日常和为人熟知的话题,比如《魔力的胎动》文集中的体育竞技,可能会发展成一个作品,或者一个作品的标题,一个人物的原型,或者一个作品揭秘的关键部分,当然也有难以命名的概念,作者也会自然而然地去利用记忆和经验中过去所经历过的场景、气氛等五感的记忆,这些记忆可能会因为时间过久而让作者在生活和写作中有灵光一闪和似曾相识的感觉等,然后再在某些谈话和写作中进行某种回忆、复述和整合,所以说丰富的生活、阅读和观影等经验还有开放的、不权威主义式的视角有助于多元化的题材甚至写作方式。而且,对创作有益的经验可能应当不是服从式的、讨好式的、被胁迫的、重复式的、类似于社畜式的,有益的经验应该给我们机会自我发觉和强调我们作为一个个人观察和与世界互动的过程中自我的独特价值,比如读一本书时唤起的某种私人记忆,比如看一个电影时所带来的某种难以名状的触动,而不是在某个竞争性的市场环境里强调某种量化的成果,然后在某个上级的评价里确认和再确认自己的某种非人化的、机械性的单一价值。

谈到《恶意》这部作品,它做到了那种读者的沉浸和停顿之间的两难,作案相关的构思精良,而且各个人物的独立的自述、视角转换和对于作者轻信一个视角然后再下一个视角感到被上一个视角背叛的这样的重复玩弄是有新颖性的,读者被给予了足够的惊喜感,而且大段的同一个角色的自述也容易让读者集中注意力,不被干扰(对于一个章节的一个角色的视角的大段自述来说,读者可能可以集中精力,但对于整部作品来说,不同视角的自述的转换和拼接组合有可能会造成阅读连续性体验上的干扰,可能会有读者喜好一以贯之的一个视角贯穿全文,比如《从前我死去的家》,是一以贯之的第三人称、双主角、人物就两位、有限空间,虽然和《恶意》比,读者可能没有从各个视角进行信息处理和推理的那种乐趣,也没有《湖畔》那种一群人之间的互动所展现的人性,但一以贯之的视角和充足的两人间的互动,让阅读体验或许更放松,不会太跳跃。再比如《彷徨之刃》,和《湖畔》、《从前我死去的家》、《假面山庄》还有《雪国之劫》(故事发生的地点集中度假别墅区、破败的别墅里和滑雪场,还有一个更极端一些的例子是《还差一个谎言》,整个故事是来自于病床上的作为朋友的警察和一个”疲劳驾驶”而发生车祸的丈夫对话和回忆)比地理位置和时间的跨越就更大,可以算是公路式的,如果前三者像舞台剧,那后者就像一部剧情片,人物多也在情理中,而且登场的人物由于地理位置的转换和登场顺序的设置也给了读者接受的时间,不会太信息过量、目不暇接,我个人比较喜欢地理和时间连续跨度大的、主角们用车在不同地理位置之间穿梭的作品,相比在某个限定空间里角色们进行揭发和指认(比如《你杀了谁》),可能因为我受不了太枯燥的、对话太密集的情况,而且可能对于换药片、偷换安眠药、药片这类药品有点觉得发困,需要一些更丰富的剧情调剂(但是《假面山庄》的设定很有趣,因为是两个案件同时交叉进行,而且也是戏中戏),可能比起数学逻辑,我更容易沉浸于几何式的画面,而且限定空间的故事对人物小传和背景的描绘很大一部分依赖于回忆,而不是现在进行时,所以临场感可能比较弱。还有就是,可能因为闲余时间当作休闲的阅读时注意力还是不够集中,有的时候限定位置和时间段的案件的作品里,可能在短时间内有大量人物登场,而我可能还没有适应人物姓名和对号入座的时间,甚至一开始记不住名字,后面也会觉得剧情混乱难懂,需要单独往回查看,这可能会降低我阅读时的流畅度,而如果我希望可以短时间内把人名都记住,那我可能就要一定程度上摆脱娱乐放松的阅读心态,有意识地让注意力更集中甚至持续更久,这可能会给我一些压力,换句话说,看公路旅行那种作品更像是看电影,可能观赏方式被动一些,可以注意力不那么集中,而限定位置的作品更像是舞台剧,注意力不集中可能就会失焦,一开始记不住人名到后来剧情也会跟不上。

比起凶手的巧妙作案,我可能更容易关注到宏观一些的作品对于社会问题的关注,所以对我来说,《信》不比《嫌疑人X的献身》差,虽然后者受到更多追捧,但它的主题很单薄,巧妙是在于那个喜欢数学的邻居通过杀一位流浪汉进行伪装误导警察、帮女主背负罪名,是比较个人化也比较少见的故事,而前者虽然没有探案,却一以贯之、有深度地通过个例进行发散,挖掘了犯人亲属的问题)。同样,我个人也享受《分身》和《秘密》超过《嫌疑人X的现身》,因为它们带有一些悬疑甚至科幻的氛围,比微观的正统推理可能要读起来猎奇一些(当然,肯定有读者更喜欢本格推理,觉得添加一些似是而非的元素会让推理作品变成不三不四的四不像)。而且在这种作品里东野圭吾还可以利用自己的理工科背景,尤其是在塑造科学家和学者相关的形象时,需要一些包含术语等的台词,读起来并不算太出戏(但也并不是科普,因为不严谨之处还是许多,但至少看起来不像胡编乱造的儿戏),但如何不把科学家形象加深刻板印象和陷入刻板偏见是一个课题(比如数学家沉闷自闭之类的),类似地,也不应该把一些精神症状标签化,理解它们诊断的复杂性和分支、重合场合的众多。说一句另外的话,东野有时可能也会在故事里参杂自己的兴趣爱好,毕竟他对于兴趣爱好可能了解比较详细,比如《单恋》中来自大学橄榄球队的角色们和关于美式橄榄球比赛的描述、《雪国之劫》对滑雪场的详细描述和《魔球》中对棒球的描述。这里对美式橄榄球也好对于性别认知和性少数问题这个主题也好都不是社会问题的细致探讨,就像上面提到的那些软科幻作品不能被看作科普一样,但是拿科普去要求显然太苛刻,毕竟不是学术作品,如果能提出问题和引人思考,尤其是如果可以和悬疑探案的故事相得益彰那就是有价值的。

东野的一部分的作品,既不是严谨细致的有物理学和工程学基础的硬核科幻,也不是逻辑统一的脑科学、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的论述,但也不是纯粹与科学不着边际的魔幻,而是某种中间的模糊地带,是某种简单的科学幻想外壳下的探案故事,比如《分身》的克隆(生物学),比如《拉普拉斯的魔女》的超级脑(神经科学,还有温泉相关的化学),比如《奇迹花》的黄色牵牛花(生物学),比如《白金数据》里的基因采集系统(计算机科学)是带着一些轻微科学(比如生物、神经科学等)理论、定律和概念等的论述(主要是某种想象中的科学实验或发明)的悬疑,虽然显然不严谨充分,但利用了他的理工科背景(但显然不乏接近于伪科学和民科的一些科学探讨,尤其是涉及到脑科学和神经科学的时候,即使是来自于书中的科学家)。在这样的悬疑探案作品中出现科幻元素时,我们应该接受多大程度的不严谨的科学叙述,然后就是在更明确的科幻作品中,我们需要苛求科学法则的基础多么牢固,是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但是考虑到一些文学作品对于脑科学和神经科学等的涉及,虽然泛泛而谈,但它们愿意或者有勇气谈论一些对于人类很重要、跨越文化种族等根本性的问题,比如人的意识、情感和人格由何而来、如何形成,心和灵魂的定义,灵魂和肉体的界限,还有人和机器之类的区别等,就算是值得称赞的。作为文学作品当然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改编成电影的话,我们可能会明显感觉到这类轻科幻比较难,一方面是如果演员演技还有场景布置等等不够达标可能让人没有信任感,还有就是一些艰深晦涩的台词和说明可能会让人觉得悬浮和枯燥,和轻科幻相比,那种密闭空间为主的比如《湖畔》这样的作品,改编成电影可以有一种舞台剧的紧密,那种亲情向的《流星之绊》(或者《白夜行》)这样的作品,是可以用长篇幅改编成电视剧,以日常细节感动人心(毕竟电视剧的一个魅力之一就是通过一集一集来看看让观众和人物建立信任,不像电影需要立刻抓住人心,有的时候我们回忆起一个电视剧,可能会回忆起看那个剧集的时候的人生阶段是如何的,如果有新的一季一季,那我们可以说是和一部剧一起成长,看的时候的心境和审美可能也会有变化)、可能都更适合影视改编。可能时间跨度大、人物众多的作品更适合电视剧改编,这样叙事可以不用太着急。

为什么《恶意》的设计是有一定弊端的,是因为作品可能着重在了警察和凶手的对峙和”捉迷藏”上,但结尾处通过警察的嘴所说出的凶手的真实动机还是让我感到有没有说服力之处。主角的自述主要都是前半段大面积的篇幅对于虚构的故事和动机的自述,而后半段进入医院后,其实他就”隐身”了,其实警察反而变成了主角(当然,也可以说是这个作品本身就是双主角,或者没有主角,就像作者的大部分作品)。在作者在最后一章揭晓凶手的真实动机时,全部是警察对于自己发现的自述,而警察认定主角沉默就相当于认可自己的推断了,这样的设计可能是希望留给读者一些想象的空间,而不必去盖棺定论,依然保留一种虚实难辨的感觉,然而好的戛然而止和坏的戛然而止之间又有怎样的技巧差别?与自述相结合的设计可能有两方面好处。一,在凶手的虚构的动机过渡到警察说明的真实动机的反转中,给了读者惊喜感,二,最后一章凶手的沉默,和对于自己真实动机的自述的不存在,给了读者一些额外的对于他真实动机的想象空间。然而,由于对于真实动机的自述全部来自于警察,而警察的推断也很大一部分基于从主角小时候的知情人那里询问的关于过去的印象所得的有限回答,毕竟时间久远,即使读者在这些零散的过去学校的相关人士的自述中对于凶手的真实动机有所察觉和思考,但当这些蛛丝马迹的串联在警察解释后,主角依然保持沉默,可能为了保持警察的自述的完整性,不被其他旁人的言语介入和打扰,我们还是缺乏来自凶手本人的对于真实动机的自述,对于警察论断的更明确的认可。一方面,主角的嫉妒,他和作家之间的年少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和情感,究竟他如何在与作家相处的同时存在、发展出了别样的复杂情绪的,这些细节可能还是不够充足。另一方面,对于没有读过同作者其他加贺系列作品的读者,只是对于这一本书来讲的话,可能也不懂为什么一个学校教师转行警察后可以有如此缜密的推断和对于真相探索如此的坚持、毅力和纠缠心,他到底为何如此有天赋或者经过如何的训练,为何比警署其他人都更细心等可能缺乏有说服力的解释,我们并不信任他的能力,对某种”机械降神”有些理性上的抵触,所以对于结尾他详细而自信的对于凶手真实动机的解读可能也不够信任,还是期待凶手本人的自述。

如果单看这一本书的确如此,因为一些读者并不一定知道加贺警官有一个系列的作品,不知道他的人生经历,不知道他被降职过等,只觉得他是一个普通的、职位并不高的警察,无法要求他们对他那么了解。同理,神探伽利略系列的汤川学也类似,如果读者只看一本可能也有点摸不着头脑,觉得一个普通的物理学家怎么会被如此信任、可以如此参与到探案中(类似于《嫌疑人X的献身》,汤川学和那位数学老师的关系可以说是破案的关键),不知道他和一个警察是大学同学的这层关系。相比汤川学在各个作品偶尔有点牵强地出现和参与,《拉普拉斯的魔女》中因为温泉的事件而参与探案的地球化学的专家的出现显得更合情合理、符合常理。这也是为何有些人觉得系列式的作品比较商业化,数量多,一个人物需要许多作品的各种中的各种信息和剧情进行拼凑和描绘,而不是在一部作品里进行充分完成,会被觉得是一种逃避和讨巧,减弱某一部作品的厚度)。然而,系列作品对于读者尤其是粉丝来说可能算是一种宝藏甚至私藏,因为他们可能会觉得对于其他的第一次读这个作者的一本作品的人来说,或者第一次读这个作品的某个系列的作品来说,他们因为读过可能很多同系列的其他作品,所以对于人物有更深的了解,这算是一种(某个系列的粉丝)的自信和优越感,可能算是作者给这些粉丝的一种心理上的馈赠,作者也可能在某个作品里植入某个或者一些系列作品读者才能立刻明白的彩蛋,但这样的彩蛋可能会于对那个系列不熟悉、或者没看过这个作者其他作品的读者有一些排他性,所以说可能一个作者,尤其一个通俗作品的作者还有其出版社、经纪公司要考虑的一个问题可能是现有读者和粉丝的粘性和潜在的新的读者之间的利益矛盾。

如果以上提到的方面的细节可以有所添加,可能我们对于结尾警察的自述有更高的信任感。有来自于凶手本人起码一点的对于真实动机的自述,我们对于真实动机的恍然大悟可能才更有实感。换句话说,或许仅仅来自于警察的对于真实动机的自述能带给我们一些想象空间,然后我们意犹未尽,但这种意犹未尽的代价可能是恍然大悟的无力和疲软,兼顾意犹未尽和恍然大悟是可能的吗?我觉得《湖畔》也有某种类似的感觉,就是读者不太能全然相信凶手,也就是那个儿子有足够的作案能力,仅用石头可以杀人,对于《湖畔》来说,作案过程很被简略,我们能明白凶手的动机(虽然对于这个的叙述很少),但不一定相信他的作案能力和过程。然而对于《恶意》来说,我们已经确切相信凶手是谁,而且确定他有作案能力,而作案过程也被警察所揭示,但动机却真假难辨,尘埃无法落定。两部作品都对于真实凶手有所反转的设计,让读者有新鲜感,被玩弄于鼓掌之间,但同时,两部作品我们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一些疑惑依然没有充分解答,尤其是关于凶手作案的真实动机,可以说是意犹未尽,也可以说有点草草了事、虎头蛇尾。《湖畔》其实更有一种戛然而止的感觉,这种戛然而止是因为,它可能着重于描绘家长们在合作和团队性中体现的人性,而不是凶手孩子的作案动机、过程和能力本身,所以我们对于凶手是疑惑的。而对于《恶意》来说,我们的戛然而止可能来自于我们期待着起码一点凶手本人对于警察推理的回应。即使到最后读者依然无法完全相信警察的推断是否全部正确和准确,仅仅借助于警察的自述可能对于真相大白的感觉还不够,当然,这也可能作者刻意不把话说得太满,算是留白和留有悬念的一个方式,也可能他刻意设计了双主角的某种对称和对照,也就是前部分主要是凶手的虚假动机的自述,而后半部分主要是警察对于真实动机的解读,让读者先是信了凶手的独白,然后跟随着警察的怀疑对于细节重新思考,然后再对于警察最后的总结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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